老兵重返越南，尋訪昔日戰場：泥巴房沒變，村寨多陵墓
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
注：《戰地重游》圖文較多較長，分成兩篇刊發，本文是下篇
2020年3月6日，是我41年前（1979年）出國作戰的第一天。為了緬懷我們50軍150師448團在越南戰場犧牲和至今尚未回國的300多名戰友，特將我5年前重返戰場的《戰地重游》進行修改、完善。
【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在廣西前線留影】
在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戰中，我所在的150師前五天五夜，共斃敵444人，傷敵22人，俘敵1人。但在回撤時遭敵伏擊，300多人失蹤，200多人被俘。包括團副參謀長、二營營長以及十多名連排長。
為了尋訪當年的戰爭足跡，2015年9月，我和北京的老朵（150師通信營戰士）、貴州的年輪（150師448團100炮連戰士）一行3人，來到越南高平、河內去走一走、看一看，實地考察一下昔日戰場。
我們從當年部隊出境作戰的水口口岸進入越南，前來接我們的越南車輛已經到達指定上車地點。車牌號為：越南11A00926，意思是我們9月26日出發的，這當然是巧合嘍！
這次行程的主要交通工具，是一輛我們事先請向導包租的一輛可坐7人的日本豐田越野商務車。并嚴格按照我們的要求租用：駕駛員年齡必須在30周歲以下。因為大家懂的：駕駛員不能太清楚這段戰爭歷史。同時請向導在越南期間，不要暴露我們老兵的真實身份。
向導確實按照我們的要求做到了。每天連人帶車800元人民幣包干，吃住我們負責。車況也很不錯，看上去還很新的樣子。
上車前，我們在越南邊境路邊的地攤上喝涼茶，稍作休息，另外還在這里買了一箱瓶裝礦泉水（仍是中國的），供路上之用。這也是頭一次完成了用越南貨幣支付。
我們終于上路了，開始一點兒一點兒了卻36年來的心愿。
剛進入越南，見到這些民居和山水，我們的心情都特別激動、好奇。個個全神貫注，都在回憶自己36年前是怎么通過這里的。
駛離口岸幾公里就進入了山區。路面基本都鋪上了柏油，但轉來轉去的彎道，尤其是連續彎道，晃得人有些發暈。當年是土路，坑坑洼洼，車速快不起來，且顛得也厲害。相隔36年在同一條路上的乘車，感受各不相同。
路況時好時壞，塵土飛揚，坑洼不平。這與我們當年軍車一樣，艱難地前進。
大約在離邊境線20多公里的公路邊一個村寨，越方的一處陵墓赫然映入眼簾。陵園大門緊閉，好像不能隨意探訪。我們從圍墻外向里望去，一片寂靜、肅穆。
據向導和當地居民講，越南在28年前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爭，所以犧牲的人很多，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參軍陣亡的。每經過一個村寨的時候，都能看到路邊有許多陵墓。這也是越南的三十四怪之一（陵墓布滿各村寨）。
聽說這里主要安葬的是1979年中越戰爭期間本村在戰斗中犧牲的村民。陵墓大約幾百座，沒有管理人員。
由于路面狹窄，經常出現堵車現象，我們當天也被堵了好幾次。36年前，就條公路則是我軍攻打高平的唯一交通要道。大量的軍車拉著彈藥和物資開赴前線，然后又拉著我軍傷員和尸體回國。
【圖為1979年行駛在越南高平途中的150師車隊（劉林楷攝）】
經過長期的戰爭，大部分越南人真的很窮，公路邊的民房，還是36年前的老樣子，裝修材料仍是泥和竹，沒有絲毫變化。
在下完一個陡坡后，這里地勢開闊、平坦，田園風光很美。
這橦三層樓房，涼臺上寫著越南文字，一看就是一個行政機構。
我們在此稍作休息，路邊小店老板（右一）熱情地給我們免費茶水。
他經營的各種刀具，據說都是用美國炮彈殼制作的。
在水口通往高平的途中，路邊一棟新房與一棟在建民房修得也不錯，應該是我們見到的越南較好的民房，房屋設計與裝飾極具法國特色。空間特別的高，但很窄長。這也是越南的三十四怪之一（房子苗條頂尖蓋）。補充一點：越南土地為國有，使用權在老百姓手里，土地房產可自由買賣，最近幾年越南房價瘋漲，不少越南人都是等自己的地皮漲價了就賣掉，再買另一處房子。差價就補貼家用，據說有不少越南老百姓是靠倒房產來掙錢的。
大約到高平還有一半的途中，我們來到了一個小鎮，這也是通往高平唯一的一個三岔路口。
公路兩邊的商店大多是些臨時建筑，衛生很差。
向導說，從這里向西8公里處有一個風景度假村，有山有水，值得一看。老板還是他的朋友，由于時間充足，我們決定到此一游，看看越南的度假村與我國的度假村有何不同。
在景區，我意外看到這頭脖頸上仍套著鈴鐺的牛，一下子把我的回憶拉到了36年前的越南戰場，由于越南北方森林面積較大，且原始森林較多，農戶把牛放出后就不易找到，也經常放“野牛”，讓其在山上過夜，所以家家戶戶都給每一頭牛戴上鈴鐺。
在我們當時不知情的情況下，晚上只要聽到鈴聲就以為是敵人，然后就開槍射擊，暴露了自己的目標，造成了不必要的犧牲。
玩至中午，度假村老板（左一）回來了，并熱情地、免費接待了我們。主菜除了越南農家特色菜之外，喝的是越南米酒。
越南人在向客人敬酒時，喝前必須握手。這是他們的禮節。我也借此敬了我們越南全程包租的專職駕駛員一杯。吃飯之后，老板還叫其工作人員來陪我們喝茶和飲料。
隨后，我們又繼續往高平前進。這是到高平入城前的第一個標志性建筑物。
當晚我們就住在這個最高、較好的酒店。價格也不貴，一晚才60萬元越南盾（折合人民幣171元/標間），設施也不錯。
我們在辦理完畢入住手續、存放好行包、進行了簡單洗漱之后，就到高平省城去參觀，親眼看看這座城市的發展變化。
看，這就是高平省城最繁華的街道，沒有高層建筑，最高的也只有七八層，沒有電梯房。
高平省委。
高平省府。
簡介一下越南高平省：高平省與中國廣西相鄰，地形大多為高山，僅有一部分是可供人居住的土地。板約瀑布是一知名的旅游景點。經濟、交通設施等較為落后。高平地區系山岳叢林地，山地比高多在400米以上，除高平、復和、東溪、七溪等城鎮附近為土山外，其余多為石山。山高坡陡，地勢險要，天然石洞、巖縫多。山上叢林茂密，道路稀少，僅有3號公路從我國水口經復和、廣淵、高平通往太原、河內和4號公路從芒街連接七溪、東溪至高平，其余為鄉村土路和山間小路；道路多沿山腳、河邊、峽谷穿行，橋梁涵洞多、路面窄、坡度大、曲半徑小、質量差，路旁溝深壁陡，沿途隘口多。
由于受歷史、地理和交通等因素的制約，長期以來，高平與越南其他省份相比，經濟明顯處于落后地位。2005年全省人均GDP不到越南平均數的一半。省委和省府行政樓還是那么矮小。
三位當年的越戰老兵，今天闊步走在曾經武裝穿行的大街上，東看看、西望望，又新奇、又難忘，除了感慨還是感慨。
1979年，高平當年95%的房屋被炸毀。
當年我們通往班英的高平大橋原址，我軍撤回時被炸毀。此橋為戰后重建。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我軍是用高射機槍在守護這座大橋，我們是1979年3月7日中午通過大橋的。
大河穿城而過（聽說叫平江河）。
對河兩岸的房屋呈現出一副美麗的景象。
1979年，我軍大部隊步行通過高平鐵橋向戰區開進。
1979年3月14日，41軍121師在回撤時，為了防止敵人反撲炸掉了此橋。
凡150師路過高平、到班英參戰的每一位老兵，最難忘的就是這坐吊橋，這是我師大部隊官兵1979年3月14日下午經高平回撤時唯一的通道。
此橋至今保持原樣，但已停止使用，并在此橋的右側幾十米處修了一座水泥大橋。
隨著這座橋走出城區，就是我軍當年最殘酷的坦克戰場。我軍在對越自衛還擊戰中的高平戰役，堪稱是一場硬戰中的硬戰，可以說是自中東戰爭以來，世界上最龐大的坦克和反坦克之戰。
我軍坦克穿插在高平途中。
高平戰役，我軍巧妙地運用坦克部隊，300多輛坦克將越軍打了個出其不意，大大出乎戰前某些軍事家的預料。
當年的坦克戰場。
越南人喜歡喝涼茶，城鄉地攤隨處可見。做生意的年輕人大多會說一些中國的普通話。在地攤上喝了涼茶之后，我們又應邀來到地攤攤主（中）家中。
這就是他家一層樓的小平房，就在省城，屬民房，像我們貴陽的城中村一樣。
家中堂屋中堂的香火文字也是中文。
晚上，我們又應邀來到度假村老板在省城中心的家里，他的民房像別墅一樣，屬自己修建。上下兩層，還有入戶花園和對開大門。他自己還親自給我們做了一桌可口的飯菜，也很高檔。
在高平省城，游客可以品嘗最喜歡的菜肴，特別是熱乎乎的火鍋。酸的酸，甜的甜，以各種野菜為主的當地火鍋迷住了游客。酸米粉、蠶粥、烤鴨肉、酸竹筍等山區風味讓游客心滿意足。
第二天早晨七點，我們按計劃起床后準備前往終生難忘、期待已久的班英。誰知，我們搞錯了時間，越南時間才6點，時差剛好1小時，駕駛員還沒到。于是我們就到胡志明廣場上去走一走。
越南也有廣場舞。如果沒有這些越南文字，你會感到身處異國他鄉么？越南的早餐，主要是米粉。每碗2萬越南盾（折合人民幣5.7元），這也是越南的三十四怪之一（吃碗米粉上萬塊），色、香、味都不錯，真的很好吃。
越南人喜食檸檬，尤其是青檸檬，米線、面條都要擠點檸檬汁。他們是不吃醋的，就是吃檸檬汁，幾點檸檬汁下去，吃起來酸酸香香的味道，特別開胃。這也是越南的三十四怪之一（沒有檸檬不下菜）。
早餐之后，我們就開始了盼望已久的班英之行……
1979年3月7日上午，我50軍第150師步兵448團奉41軍前指之命，由越南高平班英向北執行清剿任務。在這里，我軍遭受了重大損失。
據吳參謀向越南人打聽，我身后的這條峽谷，就是448團2營遭遇毀滅性打擊的地方——丟坑巖。從山路上去，就是越軍的一個戰略物資后方基地。
越南北方濃密的灌木叢林。
昆洛村文化中心。該村當年也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斗，我軍傷亡較大。
看：背朝我的這位越南人還穿著我軍當年的襯衣，年齡也和我們差不多，也許和我們打過仗？
開闊的田壩。
農戶家門前的檳榔、香蕉也十分可愛。
位于那嘎村北側的敖嘎村，大山的后面就是朗莊。這里一派豐收的景象。
村民在搶收稻谷。祝愿這里永遠寧靜、安詳！
這里，就是我們此次重返昔日戰場的最終目的地——那嘎村
36年了！我終于再次來到這個村子，也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來到這里吧！總算在我的有生之年，了卻多年的夙愿。告慰了亡靈，平撫了自己。人生總是在完成一個又一個夙愿中前行……
那嘎村！我448團噩夢開始的地方。
1979年3月11日，我團在高平以西的那嘎、朗莊這片崇山峻嶺之中，突然遭遇從河內趕來增援的越軍精銳部隊伏擊包圍。由于通信落后和指揮不當等原因，造成我團200多人被俘，300多人陣亡或失蹤。
1979年3月12日早晨，我連走在2營最前面的偵察排尖刀班在通過這一水壩后，突然，側后方傳來了急促的機槍射擊聲。在左后附近石山上出現了越軍伏兵，居高臨下用機槍猛烈掃射2營后續部隊。此時因還有薄霧，越軍不時發射曳光彈為機槍指示目標。后面的2營大部隊正行進在水壩前后，突然遭遇襲擊，猝不及防，當即發生嚴重傷亡。
水壩在公路左面，距離那嘎村只有幾百米，公路右面就是那嘎村。
尖刀班發現有越軍在村莊后面的山頭活動，企圖以火力夾擊2營，當即展開兵力發起搶攻，沖過山腳下的這片稻田控制了山頭。很快，尖刀班其他各部也聚攏過來，就地組織防御監視敵人，等待團前指的命令。
這里的道路、民房、山水以及田園風光是多么的熟悉！如果不是親歷者，有誰還會想起這里曾經上演過血腥的一幕？
“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還有什么比倒下更有力”“還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懼，還有什么比子彈更無敵”。我團官兵當年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對這段歌詞做了最完美的詮釋，盡管結果顯得那么悲壯而又無奈……
那些失蹤的戰友，就從這里開始消失的（其中包括我們開陽縣一起入伍的王應文、尤光連、皮學健、鄢國友、葛建國、羅軍華、陳紹美、劉志友等8人，我們特務連也有20人至今還留在異國越南）。
在那嘎村走訪時，農戶主人見來了客人，舉著一支尖上拴著半個可樂瓶的竹竿，在自家門前的果樹上摘取水果，然后遞到我面前，我很感動，連忙用剛學的越語表示感謝。如果他知道我們曾經的身份及此行的來意，還會這么做嗎？
我分開果子，品嘗了一小口，有一股清香味，不怎么好吃，越南人叫小石榴。
途中路過一個小鎮，這里就是扣屯。
我們正好遇到一場熱鬧的婚禮。
下面這組照片，就是我們當年行軍路過的地方。其中：下面這4張相片（吳參謀攝），我們448團參戰老兵沒有一人不熟悉。
這就是我團1979年3月8日下午路過的死馬最多的那個地方——吞片。
1979年3月8日下午，我團經過此地時，公路上犧牲的戰友和被打死的軍馬占據了整個公路，尸體已經開始腐爛，場面慘不忍睹。
這就是當年41軍接糧隊遇襲之地。
據了解，襲擊我軍接糧隊，是越軍特工隊50余人在當地民兵游擊隊的配合下干的。這個越南婦女當年作為民兵班長，也直接參與了戰斗。
我們三個老兵雖然同屬150師，但每人所在的單位和兵種都是不同的。北京的老朵當年是師前指的報務員，我在448團特務連，而年輪在448團100炮連。每到一處，我們每個人都試圖從自己的記憶中去印證眼前的現場環境。
當年行軍時，經常靠在這樣的芭蕉林下喘息。
當年的道路兩側尸臭熏天，遍地是廢棄的軍用裝備。這些公路已經廢棄，現在改往山下過了。
這次北京的老朵與我們貴州的、448團的、九死一生的兩位戰友原路重返昔日的戰場，真是感慨萬千！
走出越北叢林之后，我們又馬不停蹄直奔河內。
高平省城到首都河內的公路至今沒有高速，并且全是沿山公路，時速最多五六十碼。全程279公里，我們足足開了9個多小時，當然中途遇到一起交通事故，等了一兩個小時。凌晨4點才趕到河內。
這是越南首都河內老城的一座標志性建筑物。1979年3月5日，我軍攻下諒山之后，越南首都河內街頭曾經緊急備戰。
首次到河內，主要目的是參觀旅游。回想當年我軍兵臨河內，也就一箭之遙！我們參加了首都一日游活動，順便了解一下河內的風土人情及民族文化等。
城中心有一個漂亮的大湖。
鎮國古寺。
這是河內最高建筑物。
越南人民大會場。
胡志明廣場。
胡志明紀念館。由于當時正是一年一度的維護保養期，故未對外開放。大門有兩個哨兵站崗。
主席府（以前是法國印度支那總統府），也是胡志明從1954年12月至1969年9月15年間生活、工作過的地方。
越南民族博物館。越南有54個民族，分別屬于五個語系。其中越（京）人占全國總人口的86%。
如果我不說，你能認出這些學生是越南人嗎？紅領巾系法也和中國一樣。
越南軍事博物館。
與越南軍官合影留念。
越南沒有汽車制造業，所有的汽車基本都是日系和韓系，行駛在街道上的最多就四、五個品牌。越南人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摩托，且全系日本生產，沒有看到中國制造的。越南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摩托車隨意停放在路邊不會被盜，并且連鑰匙都不用取。所以在越南大街小巷的五金店沒有鎖賣。
越南女性喜歡用紗巾庶臉，只露出眼睛。一是為了防止皮膚被曬黑，二是為了庶風擋塵。因此在越南街道上可以看到非常多的蒙面女俠。
晚上，我們從河內乘火車回國。真巧：我回國的火車票尾號也是448，再次證明我448團的老兵又活著回來了！
再見吧、越南！
凌晨4時34分，我們又終于安全回到祖國，到達廣西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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