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花城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不完美但卻是一面鏡子
改革開放以來，都市化進程迅速而徹底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都市環境中生活，對農村生活感到陌生，這也為都市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契機，成為都市文學開始繁榮的基礎。近年來，都市文學的迅猛發展有目共睹，對都市文學感興趣的讀者越來越多，都市生活也成為文學作品書寫的重要題材。
寫都市，自然離不開塑造都市女性群體，都市女性形象的塑造也經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
以往比較完美的都市女性形象還是存有濃厚的“鄉土氣息”，簡而言之就是“農業化標準”：比如非常認可自身的附屬性，愿意做男人背后的支持者，不需要存在感，逆來順受，忍辱負重，犧牲自己默默成全一大家子人，也就是“劉慧芳”式的好女人形象。
改革開放以來的女性形象開始豐富起來，有張揚個性主動追求幸福的女孩，也有潑辣能干的女強人，還有工于心機的“綠茶婊”或者“蛇蝎美人”。
但是比較被大眾認可的女性形象仍舊帶有濃重的男性視角，尤其是男作家筆下的理想女性仍舊是：你打架我給你搬磚，你缺錢就拿我的存折和房本，名分我根本不要，只是緊隨其后天涯海角。總之就是頂天立地、無私無畏的形象。
請問這真實嗎，當然不。
但是文學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本來就是兩回事。
這里代表的只是一種傾向，是一種固化的模式。
因此，我想通過三個都市女性形象的塑造，談談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她們是《狐步殺》里的蘇而已，《黎曼猜想》里的武翩翩和《千萬與春住》里的滕納蜜。她們共同的特點都是“不完美”女性。
我希望用形象思維讓更多的讀者感受到女性的自我認知、自我批判和自我成長，以結束我們自己以及大眾對女性不切實際的夢幻期待。
蘇而已：千瘡百孔的“高潔女神”
《狐步殺》
花城出版社 2021年4月
蘇而已是《狐步殺》里比較重要的女性形象。
蘇而已的出身雖然算不上富二代，但是家境殷實，自身的條件優越而且有才華，相愛的男朋友更是才華橫溢且志同道合，怎么看都是正在開啟的美好人生。
然而這一切隨著蘇而已父親的破產戛然而止。
首先，她到達法國留學時發現自己懷孕了，在異國他鄉生孩子本來就是一件不靠譜的事。其次，父親打長途電話告訴她家族生意破產了，不會再給她匯錢了卻又叫她不要回國。萬般無奈的蘇而已在國外過得如何可想而知，后來回到國內，父親四處躲債不知所蹤，母親體弱多病（她也是因此被迫回國照顧母親）孩子還小，一個有才華有夢想的女生立刻變成為生計奔忙的俗人。
蘇而已不僅做電商賣童裝還兼職做代駕，她知道自己的前男友混得風生水起，但是前男友已經結婚所以她選擇回避。
即使后來她碰上了喜歡她的年輕警察周槐序，各方面條件都非常優秀，因為各種原因她也沒有選擇奮不顧身。
我為什么要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呢，就是因為時代發展到今天，對于女性的固化認識并沒有多少進步。
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仍舊是純潔、善良、溫柔、懂事。
只有這樣的女性才會有好的結果。這一類的描述其實是給女性無情地洗腦，使其所作所為自弱化、低幼化，依附性強，以為只要“瑪麗蘇”就能實現“霸道總裁愛上我”的荒唐夢想。
這樣的女性常常在現實生活中一敗涂地。
蘇而已雖然是未婚媽媽，又因為家道中落沒有走上所謂的成功之路，如同千千萬萬年輕的時候有才華有野心有夢想卻因種種原因成為了“小石子”的女生一樣，為了過上平凡的生活費盡心力。
可是即使如此她并沒有向現實低頭，起先是沒有介入到前男友的生活中去，之后也沒有死死抓住喜歡她的優質男生。她不是不需要幸福而是對自己有要求，有做獨立女性的意識，內心驕傲有堅強的意志。這樣的女人就算是不成功也是有魅力的。
所謂小說，無論深淺都會有價值觀的輸出，一般意義上的女性楷模都是以隱忍為主，大家也覺得這才是好女人的標準。但其實我覺得自強自立之外并非只能走傳統女性這一條路，而且也不見得堅持自我的女人就沒有人喜歡。盡管我承認這個人物還是有些理想化，不過我非常不認可這個時代還叫女孩子去參加“女德班”，還用男性視角去塑造她們。
這就是退步。
這也是塑造蘇而已這個形象有意義的地方。
武翩翩：情感迷失后的“伏地魔”
《黎曼猜想》
花城出版社 2017年5月
《黎曼猜想》里武翩翩這個形象雖然有著許多不當之處，而且也是一個比較庸俗的女人，但是我還是把她當作一個正面人物來寫的。
所謂正面人物不是她的行為正確，而是對她充滿感情，這樣的書寫有可能更加貼近生活。武翩翩年輕的時候很漂亮，重要的是出身好、有干部家庭背景，也有自己喜歡的男朋友。但是她后來的婆婆橫刀奪愛讓她嫁入自己的家中，結果發現她跟普通的小市民沒有什么兩樣。
在兒子意外過世之后，婆婆更是無限悔恨，由此展開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
武翩翩身上還有一個顯著的標識就是“扶弟”總想把好處往娘家撈，在這方面她是毫無原則的，也是婆媳大戰的導火索。
為什么說武翩翩是一位正面人物呢，因為她俗氣但是并不特別自私，丈夫在世的時候有英雄主義情結，喜歡成為“風云人物”的人設，那么那些具體而又辛苦的事情都是武翩翩來完成的，她有吃苦耐勞勤奮工作的一面，同時又有嫌貧愛富、重男輕女、嫉妒心重的毛病，從而令自己的人生非常的不快樂。
武翩翩當初選擇了自己不愛但是條件好的結婚對象，這也是她悲劇人生的開始，即使她百般呵護的娘家人，但又有誰是真心關心她的呢，她的能干變成娘家人無限索取的一個正當理由。
加上婆婆認定自己兒子的早逝有她疏于關心的原因，由此怨恨叢生，決定把她從家族生意里清除掉，這便讓她腹背受敵身心俱疲，最終一病不起。
當然武翩翩本身也是有很大問題的，尤其是她的自以為是。這個缺點也是許多女性容易犯的毛病。我常常覺得一本書對于讀者的影響并非全部是正面人物起作用，有時候反而是那些“不完美受害者”更能發人深醒。
滕納蜜：急于改變命運的“偏執狂”
《千萬與春住》
花城出版社 2019年6月
在《千萬與春住》里，滕納蜜的人生底色就是不甘心。
她像所有好強的女人那樣堅定的相信自己的個人力量并且將其發揮到極致。幾乎所有讀過這本書的人對于滕納蜜的所作所為都認為“絕不可能”，因為她的人設已經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也可以說這本書就是和大家一起分析她為什么會這么做。
她選擇了一個時機對換了朋友的孩子，為的是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她認為的是遍地黃金的美國。
從經驗的角度說，小說最重要的特色是共情能力，但是在滕納蜜身上我們完全沒有辦法跟她共情，對于讀者來說反而是一個閱讀經驗的挑戰。就是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我們怎么去理解她。
小說從找到了一個被拐孩子開始慢慢揭示出事件背后的巨大隱情，隨著這個人物的深入描寫我們可以一點一滴感受到滕納蜜內心深處的煎熬，一種揮之不去的悲劇感籠罩在這個人物的頭頂，直到最后她說出自己是一個天生的破壞者。
然而即使拼盡全力，滕納蜜似乎達到了她的個人目標，她從貧窮變為富有，看上去是人生贏家，但是在精神世界里卻一無所有，親情愛情友情全部離她遠去，那么她努力的意義何在。
女性如果只知道簡單意義上的自立自強，并不見得會改變自己的命運，小說中的人物身上有復雜性多面性，這也為女性對自身的思考開拓了空間，當讀者發現滕納蜜身上居然有自己的影子時是會受到震動的，可能會對自己的價值觀提出叩問，這也正是一位女性形象身上的現代性——我們偏執地希望改變命運，是否會得到真正的心靈寧靜。
為什么選擇這樣的三位女性形象書寫與刻畫，就是相對傳統而言，現實生活中的女性形象己經不再單一和扁平，如果文學作品中的女性依舊是簡單的悲苦、貧窮、依附或者陳舊地生活在男人的陰影里，就沒有現代性可言，即使是娜拉式的女性如今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套路，豪放之后面對人生道路無限茫然，根本經不起追問。
所以我的寫作只是一種探索，在物欲橫流的今天，都市里那些匆匆行走面色漠然的女性，她們的內心到底在想什么，她們真如所表現出來的那么堅強嗎，還是內心深處有著從未被理解的孤獨與寂寞。
在今天，女性的自我解剖、思考和救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的體會是，當下都市文學中的女性形象不在于其是否完美，而在于她是否能成為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自己身上難以跨越的局限性，這無疑是痛苦的，可是沒有痛苦就沒有文學，也就沒有文學的進步。
（本文原刊于晶報·深港書評2021年10月26日）
花城出版社 張欣作品合集
編輯：周思儀 王夢迪
排版：付淇琳
審核：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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