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遺忘的甲子橋
甲子橋全貌 邢貴龍 攝
盡管時間將淹沒一切,但有些東西,在一定時間內,卻不該遺忘。比如埋藏在大山深處的甲子橋,因為它是黔滇古驛道上,保存較為完好、為數不多的遺存之一。
北盤江中游南岸,隸屬普安縣龍吟鎮的石古片區,建鎮并鄉撤區之前的石古鄉,是一條長約二十公里、寬約兩三公里、西部狹窄、中段寬坦、東端起伏的河谷。兩列大山,一南一北,綿延雄偉,仿佛張開的雙手,緊緊地將河谷捧護其中。十多個依山而建的村落,掩映在日益茂密的綠樹叢中。
河谷中間,一條潺潺緩緩的小河,彎彎曲曲,叮咚作響,自西向東,從亂石雜草之間,穿流而過,注入滔滔的北盤江。小河兩岸,連綿的梯田,依山傍水,土質肥沃,加上熱量充沛,是普安縣為數不多的水稻主產區之一,每年都要向市場提供數百萬斤大米。
因年久失修,橋面石縫里長滿了雜草灌木 邢貴龍 攝
石古河與北盤江交匯的地方,也是普安縣境內的最低點,海拔僅633米,四周群山巍峨、溝壑縱橫。
站在交匯點處,背西面東,面對滾滾的北盤江,舉目所見,高聳入云的大山,銅墻鐵壁一般,橫亙眼前,那是水城縣的地盤;目光略微右移,河床稍顯寬坦,便是六枝縣的土地。北側不遠,大山的另一邊,半山之間,坐落著一個名為格洲的村寨,屬于水城縣跨江飛來的土地。三四十戶村民,依靠一座橫跨北盤江的鐵索橋,與對岸相連,至今不通公路,真正是與世隔絕,山高皇帝遠,其對外交往,更多是通過龍吟進。據說,當地村民準備將盤山公路,修到石古片區的黃寨,通過普安縣的地盤,打開與外界的聯系。
交匯點南側,目光的盡頭,即是晴隆縣長流鄉范圍。當地著名的旅游景點一線天,即在下游兩公里處。在交匯點與一線天之間,兩岸山勢較為開闊,水面較寬,適宜擺渡,名為西陵渡,如今成了光照湖的一部分。
橋碑上的“甲子橋”三字 陳美光攝于2009年
無論是通過衛星地圖,還是置身現場,都能讓人深切地感到,石古河谷南岸那列大山,東起六枝縣中寨鄉西北,西迄普安縣龍吟鎮東南,綿延近百公里,相對高差超千米,雄偉壯觀,氣勢磅礴,原本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橫亙在北盤江面前。讓人嘆為觀止的是,在漫長的歲月中,被洶涌的北盤江,日積月累地,不動聲色地,以滴水穿石之功,硬生生地從上到下,一分為二,切割出一條深陷的裂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于此可見一斑。都說柔能克剛,似乎很難找到具體的例子,一線天的形成,生動地說明了這個道理。站在長流鄉政府附近,遠遠地俯看,仿佛兩扇虛掩的大門,欲將北盤江攔斷,卻未能如愿。大門前面后面,均是一汪澄澈的湖水。在縱橫千里的北盤江上,寬度僅為二三十米的一線天,應該算是河床最窄的地方了。
曾經的黔滇古驛道經過的地方,應該不算偏遠。但現代交通的繁榮,在一段時間里,似乎將這一帶遠遠地拋棄了,以致給人以閉塞偏荒、人跡罕至的感覺。直到七八年前,晴隆經長流過一線天至六枝的公路開通,一座鋼混結構的跨江大橋,仿佛一把巨鎖,把一線天這道大門,鎖了起來,兩岸之間的往來,這才變得快捷和方便。去年底,長流經石古河谷至龍吟的公路開通,周邊鄉鎮之間的聯系,更加便利。這條公路,從一線天西岸刀劈斧削、壁立千仞般的半山上經過,左邊是抬頭望不到頂的巖壁,右邊是彎腰也看不到底的懸崖,其險峻程度,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屬于真正的鎖鑰之處,絕不亞于李白筆下“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渡愁攀緣”的蜀道。駕車經過其間,只覺險象環生,心驚肉跳。
已經損毀不見蹤影的橋碑 陳美光攝于2009年
當然,從旅游探險的角度講,這無疑是不可多得的理想環境。
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北盤江上曾有一處名為西陵渡的地方,兩岸連接著延伸到遠方的古驛道。應該說,歷史上,黔滇兩省之間的連接通道,當有多條,經過西陵渡的古驛道,是為其一,至少也應是一條重要的輔道。其走向為:安順、郎岱、西陵渡,經石古、龍吟、海寨,在崧巋寺附近,與郎岱經毛口、花貢、白沙、南京橋至盤州進云南的古驛道相連。
清朝道光年間,張锳領銜纂修的《興義府志》,關于黔滇古驛道的記載,有如下說法:“自雍正六年改新路,行人俱渡毛口,走盤江橋人少。”原來,黔滇古驛道的走向,乃從安順過永寧、渡北盤江關嶺和晴隆段(即花江),然后經哈馬關、普安到盤州入云南,但由于盤江橋屢建屢毀,便自雍正六年開始,改道毛口,是為新道。這里提到的盤江橋,乃明朝崇禎年間,參政朱家民仿云南瀾滄江鐵索橋修建,后屢屢被毀,抗戰期間毀于炮火。
毛口位于西陵渡下游二十多公里,乃六枝縣臨江的一個布依族聚居鄉,位于北盤江東岸,與晴隆縣河塘鎮隔江相望。北盤江即歷史上的牂牁江。司馬遷在《史記》里有如是記載:“夜郎國臨牂牁江,江廣百余步,足以行船。”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毛口曾出土過多件秦漢時期的青銅、陶器等文物,部分貴州古代史研究專家,據此推斷,毛口很有可能,就是人們苦苦尋找的夜郎國國都。
如果說,經過毛口的古驛道為主道的話,那么繞行西陵渡的這條道路,至少是輔道。而且很有可能,這條古驛道使用的時間,比經過毛口的那段,更長更早。
然而,不論是主道還是輔道,都已經被遺忘。包括連接古驛道的甲子橋。
從中原西出云南的旅人,過了郎岱,從西陵渡過北盤江,上岸不遠,半山之間,便有一個五六戶人家的寨子,名為店子。不難想象,這是一處驛站。西出東進、長途跋涉的人們,渡江之前或之后,身心疲憊了,需要養精蓄銳,以利重新上路,便在那些茅籬農舍里歇息。從店子繼續西進,翻過一座緩坡,大約兩公里后,古驛道選擇了從石古河谷南岸,如今名為黃寨的村落旁邊不遠,跨過北岸繼續延伸。然后,便有了這座名為“甲子橋”的石拱橋。
應該說,甲子橋當屬黔西南境內,歷史較為悠久的古代遺存——據立于南岸的橋碑(已毀)記載,該橋建于清朝乾隆甲子年(公元1744年)并因此得名。
何以如是說?古驛道從普安進入盤州,要跨越烏都河,連接兩岸的石拱橋,名為南京橋,始建于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為云貴總督鄂爾泰督造,但也幾經損毀,最后的重修時間,乃在嘉慶年間,現雖尚存,卻也損毀嚴重。朱家民始建的盤江橋,已經毀于一旦,自不待言。再下游的小花江鐵索橋,因位于董箐電站庫區范圍,已拆除重建,而被拆除的鐵索橋,修建時間為清朝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興義東郊的馬嶺河峽谷上,有一座同樣為古驛道重要組成部分的石拱橋,名為木橋,其最后的建設時間,為清朝咸豐三年(公元1853年)。位于貴州興義與云南富源之間、南盤江支流黃泥河上的抹角橋,重建于清朝光緒七年(公元1881年)……這些曾被反復叨念的遺存,大多戴上了國字號、省字號、州字號,至少是縣字號的文保單位牌子,但從存續的時間上看,和甲子橋相比,都是小字輩。人們不會想到,躲在深山人未識、連一個縣級文保單位的身份,都沒有的甲子橋,已經274歲。可惜,《興義府志》,包括《普安縣志》,都未將其收入,不免遺憾。
據普安縣文物局2009年初調查,甲子橋采用規整的方整石壘砌拱成。三孔過河,其中主孔一個,導流孔二個,全長24米,寬4.2米;主孔凈跨9.2米,矢高9米。導流孔規模一致,凈跨4.2米,矢高4.1米。橋南端立一石碑,方首,青石質,寬0.74米,高1.4米,厚0.33米。碑額橫向楷書陰刻“甲子橋”三字,每字均寬0.08米,高0.06米;縱向楷書陰刻16行建橋起因及過程,以及捐資建橋等內容,碑身雖然猶在,可惜大部分字跡因人為損毀嚴重無法解讀。
仿佛兩扇大門的一線天 邢貴龍 攝
30年前,橋碑文字雖然模糊,但尚能讓人知道,甲子橋為當地士紳鄉民集資修建。其時,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康乾盛世,舉國上下,應當經濟繁榮、社會穩定、國富民強,這才奠定了興建規模基礎設施的社會環境。而當地士紳鄉民,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才會想到每遇洪水季節,兩岸山洪暴發,平時不動聲色的石古河,也會突然之間變得惡浪滔天、波濤洶涌。這時,南來北往的人們,難免望河興嘆,甚至不時有人不慎葬身水底。這才一人首倡,應者云集,大家慷慨解囊,眾志成城,然后留下了至今猶存的一方風景,一處鐫刻著斯時斯地民眾德行善舉的豐碑。甲子橋建成后,無論是過往的客商,還是當地居民,均可往來無憂了。
當然,相對于北盤江來說,春旱時節常常干涸見底的石古河,可謂小巫見大巫。士紳鄉民們肯定想過,如果資金和技術力量允許,他們肯定還想在北盤江上,修建一座大橋,南來北往、東進西出的人們,就可以免于風高浪猛之時,擺渡過江的風險了。然而,客觀現實的殘酷,使他們能夠完成一座能夠保存至今的甲子橋,已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提起甲子橋及其從當地經過的古驛道,當地居民硬說名為古鹽道,說是當年運送川鹽入滇所用。不知是他們把古驛道誤聽為古鹽道,還是事實如此?即便事實如此,在運鹽的同時,為何就不可以運牛運馬、運米運茶?對此我很懷疑,因為川鹽入滇,從距離來講,走貴州西北的畢節方向,可能性更大。
直到如今,甲子橋所在位置,離村寨都較遠。因為石古河谷越接近北盤江交匯點,越變得狹窄,落差也徒然增加,兩岸山勢越來越陡峭,除了半山腰上的店子,居住著幾戶人家,四周一派荒蕪。據此可以推斷,甲子橋的修建,主要是為了解決南來北往人們的通行。
近日,我又重訪甲子橋,所見所聞,不禁感慨萬端。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將近三個世紀的歲月過去了,歷經風吹日曬、霜壓雪打的甲子橋,除橋碑損毀不見蹤影,橋面部分石塊殘缺不全、橋礅基礎略有裂隙、石縫之間生長著雜草樹木外,總體上還算完整。
同時,從甲子橋往龍吟方向,雜草樹木叢生的峭巖陡坡上,還殘存著多段寬約一米、隨山勢起伏、石塊鑲嵌的古驛道,等待著人們前去探訪和叩問。
作者:陶昌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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