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歌 · 大明宮西，隱于鬧市之中的“靜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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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在中國當代文壇中，有三位陜西籍作者聲名顯赫，分別是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為文脈悠長的三秦大地在全國畫上了濃厚的墨彩。
有趣的是，這三位作家正好分別來自陜北、關中、陜南，便分別用代表各自家鄉的豪邁、厚重、靈動——不同的性格特點，譜寫了當代文學交響樂的三大樂章。
▲路遙、賈平凹、陳忠實（從左至右）
生長在陜北的路遙，他的作品既有現實主義的客觀冷靜，又有浪漫主義奔放熱烈，因此在閱讀近兩年風靡的小說《平凡的世界》時，你會很容易隨著他的筆鋒輾轉在從激情到溫情、從熾熱到溫暖的不斷轉變，或而悲傷、或而歡喜、或而怒、或而怨，就如同黃土高原般千溝萬壑、黃河般千回百轉。
▲路遙《平凡的世界》
生長于關中的陳忠實，他的作品就像一部史詩，當你閱讀被譽為當代文壇最具高度與深度的小說《白鹿原》時，看似質樸的文字，卻充滿了古都老貴族的溫吞與優雅。
一部家族史，卻包含著神話傳奇、民間志怪，從激情到質樸隨意流淌，平鋪直敘出一層又一層的構造，就如同八百里渭河平原般，從古至今呵護著華夏文明的火種。
▲陳忠實《白鹿原》
生長于陜南的賈平凹，他的作品光怪陸離，當你閱讀爭議頗大的小說《廢都》時，便能感受到這位被稱為中國文壇“鬼才”的作家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叛逆精神。
無論是其寫作手法還是敘事語言，都不拘一格，正如同在秦巴山地穿梭的嘉陵江、漢江一般，不停切換視角，柳暗花明又一村。
▲賈平凹《廢都》
賈平凹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自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在西安城北的方新村租住了兩間土屋，用外間做飯、里間住人。雖然在如今看來，生活條件頗有些艱苦簡陋，但卻是這位文學奇才在西安最早的家。
既然是知名作家在這方古城的“故居”，方新村，便在中國文壇留下了自己獨特的文學印記。這便是創作于1982年的《靜虛村記》。作者將其取名為“靜虛村”，既是為了表明對于這一村落的喜愛，雖然四周為都市建筑所環抱，當時方新村卻像深處山林一般悠然；同時，也是表明自己的創作思路，不追潮流、不趕風頭，在文壇這樣一處百舸爭流的“都市”之中，獨守自身的一片清凈拙樸空間。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當內心達到虛無寂靜的狀態時，自身一定要篤定、保持好這份安寧。
▲《靜虛村記》
而這座安寧村落身處的是怎樣的“大環境”呢？
貳
在作者筆下，它往南不到五公里便是西安城墻安遠門與火車站，往東不到四公里便是火車東站，往南兩公里多又是火車西站，再往北又是徐家灣——中國的航空發動機制造基地。
從交通樞紐到工業重鎮——即使在那個年代，方新村也是居于鬧市的四維之中。然而，或許是“大隱隱于市”，偏偏就在這居中位置空出了“靜虛”之田地。
▲西安舊照片
正因被鬧市包裹，就算在四十年前，這方“城中村”也并不是很大，屋子一座座地雜亂無章，像一個荒棄的公園，有綠樹，有五谷。村子在綠樹的掩映之下并不凸顯，好容易讓視野“拆綠透墻”，才能見到被青苔覆蓋的土墻圍著的屋舍。
“各有心情在，隨渠愛暖涼。”
一方村落，并不是建筑讓人覺得靜虛，而是樸實的村民。在作者筆下，為我們描述了在大槐樹下時而慷慨雜談、時而咒罵幾聲的絮叨；描述了重學問的村民排隊請求作者給娃們輔導功課；描述天氣的陰晴不定帶來莊稼漢們的喜笑與悲愁。
▲關中農村——秋收
鄉親們喜歡作者的文章，便總能給他靜虛的時空來創作，并央求他在月明星稀之時朗讀與大家共賞。就這樣，仿佛南柯一夢般，一個故事，一讀就能貫穿長安城三千多年的歲月。
作家的筆觸是柔軟的，卻能夠鐫刻時光。然而滄海桑田，如今的方新村，早已不是作者筆下的那方地頭田間。但是，作者的筆頭功夫，卻為我們留下了比舊照片與文史檔案更加貼切、更加有血有肉的村志，就像一篇活化石，陳列在中國文學的“歷史博物館”中，供人一飲歲月長河中舀起的這瓢清泉水，回味無窮。
▲西安北城
在這“靜虛村”的東面，便是有著“千宮之宮”之稱的大明宮。大明宮有多大？在這里提供一個數據，其占地面積約為3.2平方公里。數字可能不容易直觀感受。我們對比一下影視劇中的常客——北京故宮，這是中國最后兩個封建王朝的皇宮，面積是0.84平方公里。大明宮約為北京故宮的四倍之大。
▲大明宮（數字復原）
仍然找不到感覺？我們再來對比一下雅典衛城的面積——0.03平方公里。
古希臘，被譽為西方文明的發源之地，它是整個歐洲大陸政治、法律、社會規范、文化的發源地，是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發祥之地。但是，僅僅唐長安城的大明宮，就已經是西方這一著名古都的一百多倍之大了。
▲雅典衛城
如果說，面積大，很空曠，這樣的皇宮也沒什么可令人驚嘆的，更嘆為觀止的是大明宮建筑的宏偉。
我們經常可以在古裝影視劇中看到百官上朝的場景。文武官員分成兩列，走向故宮太和殿，雄赳赳氣昂昂，在建筑的背景下，很能代表洋洋華夏帝國的氣度。然而，唐代官員在大明宮上朝，則是另一番景象。
▲故宮?百官上朝
白居易曾寫道：“雙闕龍相對，千官雁一行。”氣勢恢宏的含元殿安坐在龍首原高處，兩旁還有翔鸞閣、棲鳳閣兩座闕樓拱衛，形成半包圍之勢守衛帝國。而走過從御道兩側通過龍尾道登上含元殿的千百名官員，卻只如同天上飛的大雁一樣，留下點點星星的斑駁。
直到如今，當你登上只剩遺址的含元殿臺基，仍然會為它高大的殘影所驚嘆，仍然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之感，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和周遭的高樓幢幢，都會呈現出卑微的姿態，而一同登殿的游人，便像鳥雀一樣變得渺小卻可愛。
▲含元殿大朝會（數字復原）
只有含元殿如此之大嗎？當然不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構成大明宮中軸線的三座大殿，后世北京故宮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正是依此例而建；一座麟德殿，是世界上存在過的最大規模的磚木結構建筑，作為皇家宴會廳，可以舉辦數千人同享的國宴。
▲麟德殿（數字復原）
李唐王朝尊老子——李耳為祖，因此以道教為國教。大明宮中建筑了“生長”在高臺上，高聳如云的“三清殿”，就連皇帝拜仙都需要在宮內“登山”，體驗一把“高處不勝寒”的滋味。
▲三清殿（數字復原）
叁
翻開隋唐長安城的歷史演變圖，便可發現，在隋初，宇文愷規劃設計這座“九五之城”時，并未規劃大明宮，而其三面位于城之外，也會給防守增加很大的負擔。那它究竟是如何修建的呢？
這還要講到一代女皇武則天。
▲隋大興城（唐長安城前身）
▲唐長安城
在她成為唐高宗的皇后，與丈夫并稱“二圣”之后，為了彰顯自己的尊貴地位，以示“日月同輝”，便在長安城西北側，唐太宗為父親修建的永安宮基礎上，為自己營造這座比太極宮更偉大的宮殿了。
據推測，大明宮為唐代最著名的畫家——閻立本親自設計。那是一個國力雄厚的年代，大唐帝國舉全國之力運送石材、木料，并就近建造了大量的磚窯“現場”燒制磚塊。在高效的調度與系統的配合下，如此宏偉的工程，僅用了31個月便建成了。兩年多的時間建造，卻使用了兩百多年，讓世人感受到什么是大唐速度、什么是盛世氣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的這句詩，便是對大明宮最好的總結。
▲閻立本名作（步輦圖）
如今，國人知曉大明宮，多半因為一部電視劇——大明宮詞。這部被稱為“古裝版雷雨”的戲劇，通過太平公主一生的故事，為大家展示出唐代前中期波詭云譎的政治局勢，唐高宗李治、武則天與兒女們的愛恨情仇，浪漫而寫意。
▲“大明宮詞”劇照
在劇中，令人記憶最深刻的不是一個個演員、不是服道化，而是那些優雅的臺詞，雖然全部采用現代漢語所敘述，卻大氣磅礴、卻華麗。印象最深刻的是，每當局勢要出現突變時，太平公主總會與身邊的人，或父皇李治、或侄子李隆基，表演皮影戲“踏搖娘”。
▲“大明宮詞”，太平公主與李隆基合演“踏搖娘”
“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湊湊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故事講述了一個剛剛新婚的男子，前往京城進行科舉考試，一離家便是三年，“為了夢想中金碧輝煌的長安，都市里充滿了神奇的歷險，滿足一個男兒宏偉的心愿。”當他回家時，遇到故里的春天，錯把田間勞作苦等歸人的妻子，當做不認識的少女進行調戲，因此衍生出充滿波瀾的戲劇臺詞。
踏搖娘的故事，出自漢代樂府詩《陌上桑》。其主要敘述了一個名叫秦羅敷的少女，遇到過路太守的輕佻，通過描述自己身為將軍的丈夫的才貌，機智地反擊，為我們展現出一個單純、可人的女性形象。
▲秦羅敷
隨著時間的推移，封建禮教思想開始逐漸加重。到了唐代，秦羅敷的故事便演變成了以男性視角來敘述的“踏搖娘”，太守變成了衣錦還鄉的丈夫，男女之間的角色沖突感相對減弱，為了符合禮教思想，其故事最終也以搖娘自盡宣告結束。
唐代以后呢？這一故事仍然在民間流傳，并且逐漸越加有聲有色。終于，到了明代，便成為了如今全國各地戲曲都擁有的著名劇目——五典坡。故事變成了王寶釧在曲江池畔苦守寒窯十八年，等著征西的丈夫薛平貴歸來。而薛平貴對妻子的挑逗，也弱化成了小小的“試探”。最終，寶釧與被皇帝指婚的公主結拜姐妹，以娥皇女英的平等身份共同服侍薛平貴大將軍。
▲戲曲“五典坡”
一幕又一幕，我們便從這片皇宮，走入了中國文化的演變之旅。當我們梳理一個個故事的產生、流傳與演變時，便能夠深入上下五千年華夏文化的根源，了解到文脈是如何傳承的，并剖析它當中的精華、以及我們應該揚棄的部分。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唐末，同樣是一個舉子——黃巢，來到長安城開啟他的都市夢想，卻因為落地，而寫出了這首殺氣騰騰的詩歌。
而后，氣勢洶洶的“黃巢起義”席卷華夏大地。京城從來不是太平地，在這場歷時六年的起義平息之后，大唐帝國的氣數開始走向盡頭，而“千宮之宮”也淪為一片廢墟。
▲黃巢起義
肆
在賈平凹創作《靜虛村記》之時，他并沒有寫到，就在他筆下的這方“桃花源”東側，便是靜躺在歲月流年之中一千多年，等待再一次花開的大明宮遺址。但是，正如張養浩曾經“傷心秦漢經行處”一般，我們也能夠通過“靜虛”一個頗具玩味的詞語，體會到大明宮歷盡滄桑后，那孤守在龍首原的殘垣斷壁，對作者的深刻震撼。
▲大明宮西地鐵站
即便是文學評論家們，也并沒有體會到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的深意：
當我們觀察萬物時，它們都從勃興開始，到紛繁茂盛，最終各自又返回原點。光陰輪回，就像四季、就像陰晴圓缺。這座古城用一次又一次的興衰經歷，向我們娓娓道來：當我們身處順境時，要做好跌落的準備；當我們身處逆境時，也不要灰心，因為總會“觸底反彈”。
無論是狂歡還是孤單，都要豁達、都需平靜。微笑吧，用平靜、虛懷的心態，去享受雖然曲折、但總會在曲折中前行的人生之旅。
只要辛勤耕耘，無論花落花開，都是精彩。
▲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紫宸殿遺址
唐長安城大明宮遺址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時間：2014年；項目名：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路網；
*唐大明宮遺址為國務院1961年公布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隋大興、唐長安城遺址為國務院1996年公布的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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