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寨峁梁房址的建造、使用和廢棄
摘要:2014至2015連續兩年的考古工作,清理了晉陜高原上目前揭露最為完整的一處龍山時代石城聚落——榆林寨峁梁遺址。本文以寨峁梁遺址材料為基礎,嘗試復原龍山時代以窯洞為主體建筑的前后室房址的建造過程和使用情況,并著重探討了寨峁梁前后室房址的廢棄時間和廢棄原因。通過與中國北方地區發現的史前窯洞的比較,作者認為,以寨峁梁為代表的前后室房址是窯洞式居址的復合結構和高級形態,半地穴覆頂的前室應為起居空間,掏挖于生土中的窯洞為臥室。根據灶址的使用和室內器物的相關情況推測,寨峁梁聚落當廢棄于夏秋季節,其廢棄原因可能與社會動蕩引起的沖突事件相關,寨峁梁龍山先民系突發性的自行遷移。
寨峁梁遺址位于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安崖鎮房崖村,與石峁遺址同在禿尾河流域(正南約20公里處),處在臨近河道的黃土梁峁上,是一座龍山時代小型石城聚落。2014至2015年,神(木)—佳(縣)—米(脂)高速公路穿越遺址外圍,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與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隊、榆陽區文管辦聯合組建考古隊,對寨峁梁遺址進行了連續兩年的搶救性發掘,發掘面積約3000平方米,揭露房址109座(組)、儲藏坑23座、石墻30米。
一、寨峁梁房址的結構特點和建筑形式
寨峁梁遺址石砌城垣內的遺跡現象比較單純,以成排成組房址及其附屬儲藏坑為主,遺跡間的疊壓打破關系很少,遺跡本體保存較好、結構清晰,出土遺物數量豐富、位置明確,為觀察和判斷寨峁梁房址的結構及房址內各組成部分的功能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寨峁梁遺址所在山峁大致呈西北——東南向的橢圓形,除東南方向未見房址外,其余三面坡地上均發現房址,尤以西南坡地數量最為集中,自上向下揭露出高低錯落的四排房址,門道均開向西南方向。東北坡地上發現房址一排,門道朝向東北。北坡也零星發現幾座房址,門道朝向北。就其整體布局來說,房址均依自然山峁修建,同一高程上,沿山峁等高線成排分布,排與排上下間高低錯落。就其整體布局來說,寨峁梁房址均背靠山坡崖壁,朝向坡底溝壑,即“背坡面溝”式布局。
寨峁梁房址平面布局高度一致,一般為“直線聯套”的“呂”字形前后室結構,自內而外由后室、過道、前室“復合”組成(圖一)。沿后室過道和前室門道連線左右對稱,平面形狀呈“呂”字形。其中,后室與過道結合緊密,平面呈“凸”字形,過道前端有狹小的拱頂門洞。前室一般為長方形,與過道以凸棱狀土筑門檻相隔,前室最前端多被現代坡坎破壞,但個別門道有所保存,可見方形凹槽。前后室地面一般齊平或前室稍高于后室。
圖一 寨峁梁房址的一般結構
寨峁梁房址的前、后室均系掏挖生土而成,其中后室墻壁由下而上的內收趨勢非常明顯,一般保存較高,最高處距室內地面可達2米以上。前室墻壁豎直,最高處一般保存在1米左右。兩室內的堆積狀況基本一致,以純凈的黃土為主,夾雜大量塌毀的生土塊。前、后室地面上均發現建造考究的柱洞,后室柱洞一般位于中央灶址斜后方,前室柱洞處在前室靠前一側。過道位于后室前端,連接前后兩室,是在生土墻壁上再行涂筑草拌泥建修的,意在縮窄進入后室的空間并形成狹小低矮的“門洞”(圖二),門洞外兩側,即前室后壁上還發現用石塊加固的砌護現象。
圖二 寨峁梁房址保存完好的后室門洞
寨峁梁房址修飾考究,灶址、儲藏坑等設施齊備。房址后室有白灰面修飾(圖三),將生土壁面用草拌泥抹平后,再行涂敷亮白細膩的灰漿,形成白灰地面、白灰墻裙,甚至門洞和門檻處也用白灰面裝飾。灰漿涂敷均勻,較厚實,起到了一定程度的美觀并防潮作用。前、后室內都有灶址,后室一般僅一座灶址,制作規整,位于后室地面中央,為一正圓形或圓角方形灶面,燒結明顯,前部還發現有圜底豎坑打破灶面的跡象,朝過道方向多見白灰地面被烤至青灰色的現象。前室往往發現兩個或多個灶址或用火跡象,有直接在地面上生火、以石板搭建或掏挖于墻壁上等多種類型,多位于墻根處。儲藏坑可分為室內和室外兩種,多見在室內下挖者,且絕大多數位于后室墻根下,個別位于室外。
圖三 寨峁梁房址后室的白灰面墻裙
上文簡單概述了考古發掘所見寨峁梁龍山時代房址的基本結構,多個遺跡現象都值得推敲。房址的墻壁形式和室內堆積,指向性地說明后室應為一座土窯洞,灶址斜后方的柱洞,表明先民們已經意識到土窯洞頂部易坍塌的“結構性缺陷”,在建造時進行了“預防性”支撐和加固,畢竟這類柱洞在寨峁梁房址后室中所占比例相當大;前室應為一座地穴式建筑,地面上的柱洞和室內發現的灶址表明,前室當覆有屋頂,柱洞位于地面前端的現象說明,前室屋頂可能是后搭窯頂、前依立柱而成。所以,寨峁梁龍山房址應為地穴和窯洞兩類房屋形式前后相連的復合式房址,以后室窯洞為主體建筑。
從目前考古資料來看,于生土中掏挖窯洞是仰韶晚期以來,黃土高原地區最為流行的居室形式,陜西、山西、甘肅、寧夏、青海、內蒙古等地的黃土塬區多有發現。目前,考古發現的最早窯洞是甘肅寧縣陽坬遺址F10、陜西高陵楊官寨遺址南區的“成排窯洞”、橫山楊界沙遺址AF6和靖邊五莊果墚遺址CF1。從出土的典型陶器來看,這些窯洞的年代均為仰韶文化晚期(約不晚于公元前2800年)。及至龍山時代(約公元前2800年至公元前2100年),考古發現的窯洞數量驟增,分布范圍基本布滿黃土高原的主要區域,較為典型的發現有陜西清澗長峁梁、橫山寨山、神木石峁、佳縣石摞摞山、榆林寨峁梁、吳堡后寨子峁、旬邑下魏洛、武功趙家來F11-F2(F1)-F7、寶雞石嘴頭、扶風案板等遺址;山西石樓岔溝、太谷白燕、襄汾陶寺、河曲坪頭、岢嵐喬家灣等遺址;甘肅鎮原常山遺址;內蒙古涼城園子溝、老虎山、西白玉、面坡等遺址;寧夏同心林子梁遺址;青海民和喇家遺址。簡單梳理,不難發現從獨立窯洞發展為以窯洞為主體的前后室結構,可能是黃土高原史前窯洞式居址發展的一般規律,而以寨峁梁等遺址為代表的前后室房址應該是史前窯洞居址最為成熟的形式。
修建窯洞的關鍵在于獲得橫掏窯洞所需的黃土崖坎,且崖坎越高,越是理想,即窯頂黃土越厚實,安全系數越高。據上述窯洞獲取黃土崖坎方式的不同,大致可分為“靠崖式”和“地坑式”兩種,前者一般修建于黃土坡地上,比較容易獲得崖坎,后者則處在地形較為平緩的黃土地帶,需先下挖豎坑取得崖坎,再向內橫掏崖坎形成窯洞。這兩種形式的窯洞在考古發現的同類跡象中的“外在表現”一般體現在對地勢的選擇和出入方式的差異。靠崖式窯洞一般“背坡面溝”,室內外地面基本保持平齊;地坑式窯洞多位于地勢平緩處,需要通過自上而下坡度較大的斜坡或多級臺階才能進入窯洞。當然,為保證窯頂黃土厚度,靠崖式窯洞的室外地面也會出現自外而內的斜坡狀,但坡度較于地坑式窯洞要平緩得多。以此來看,“背坡面溝”的地勢選擇和前后室地面基本齊平的進出方式表明,寨峁梁房址的后室當為“靠崖式”窯洞。以修建過程分析,靠崖式窯洞的掏挖更為方便快捷,也更易形成前后室結構,這正是目前考古所見史前窯洞多為靠崖式和前后室的原因。
綜上所述,寨峁梁房址是前后室相連的復合結構,后室為靠崖式窯洞,前室為另行覆頂的豎坑地穴。
二、寨峁梁房址的建造過程
行文至此,基本厘清了寨峁梁房址的基本結構和建筑形式,加之發掘期間的觀察和分析,我們對寨峁梁房址的修建過程有所認識,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步驟:
1.開坎取崖(圖四)。在黃土中掏挖窯洞,首先需要一道理想的崖坎,由于黃土直立性特點,崖坎越高,即頂部黃土越厚實,土窯洞的牢固程度和安全系數就越高。所以寨峁梁先民選擇在山坡上開坎取崖,崖坎留作向內橫掏過道和后室使用,崖坎前的場地形成前室,崖坎本身即是前室后壁。
圖四 寨峁梁房址修建過程復原——開坎取崖
2.橫掏窯洞(圖五)。在崖坎中部向內橫掏,依次形成門洞、過道后,掏挖范圍向四周擴大,掘處后室的初步結構,需要指出的是,掏挖過程中,寨峁梁先民預先在生土穴壁上留下平行分布的豎向生土梁柱。
圖五 寨峁梁房址修建過程復原——橫掏窯洞
3.抹平墻壁(圖六)。前室、過道、后室的基本結構完成后,開始壁面及地面的初步修整。前室較為簡單,僅將壁面和地面收拾平整;后室在地面和墻壁上以草拌泥抹平,壁面上事先預留的平行生土梁柱,與嵌入其間的草拌泥形成“榫卯作用”,令草拌泥與生土墻壁貼合得更為緊密,地面中央則淺挖了圓形或方形的灶坑;過道處亦使用了大量草拌泥,堆筑門檻、涂筑門洞。
圖六 寨峁梁房址修建過程復原——抹平墻壁
4.裝飾內部(圖七、八)。至該階段,寨峁梁房址的大致結構已基本完成,接下來的是進行一些細致的裝飾,需要指出的是,前室內的灶址何時開始修造,很難說清,只是暫時放在該階段的復原圖上予以展示。此階段的主要工作應該是涂抹后室和過道處的白灰面,據發掘資料,白灰面和草拌泥間普遍鋪抹了一層稀薄的深黑色細泥,這層細泥分布范圍要高于白灰墻裙,應是草拌泥上的一層普遍裝飾,另外,在個別后室內高于完整白灰墻裙和深黑色細泥層的倒塌堆積中,也發現有大片白灰面,說明部分房址頂部或接近頂部亦涂有白灰面裝飾,形成“上下白、中間黑”類似斑馬線的室內裝飾效果。值得一提的是,涂抹白灰地面時,將灶坑邊緣亦作涂抹,還在坑邊繪上一周黑色寬帶,標明灶址范圍。
圖七 寨峁梁房址修建過程復原——裝飾內部
圖八 寨峁梁房址修建過程復原——使用場景
三、寨峁梁房址的使用和廢棄
前后室結構的寨峁梁房址使用過程中遇到的首要問題便是前、后兩室功能的區分,與寨峁梁房址結構類似的喇家和林子梁房址表現得更為清楚。因為是災難現場,喇家F3、F4后室窯洞內的日常生活狀態完整保留,發現了多具房屋居住者遺骸,居住者身下即是平整的白灰地面;林子梁LF3同樣應是一處災難遺跡,坍塌的窯洞后室內,居住面上有兩具遺骸,一成人側身蜷窩于東北角,一嬰孩位于西南角,成人頭向南望,似在災難來臨的那一刻,還想尋找西南角的小嬰孩。和喇家的情況一樣,兩位居住者均直接躺臥于平整的居住面上。
由此推測,寨峁梁一類的前后室房址其后室窯洞承擔臥室功能的可能性非常大,這也正是后室較前室修造考究,往往以白灰面裝飾的原因,平整的白灰地面承擔了臥具功能。此外,瓦窯渠寨山F1東北角發現的石板床,更加凸顯了窯洞的臥室功能。關于寨峁梁前室功能的探討,證據不比后室充分,但作為臥房外的場地,其日常起居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這種認識并非無端猜想,寨峁梁前室設置多個灶址的現象就是例證。簡而概之,寨峁梁房址前、后室的主要功能分別為起居廳和臥室,或可將其理解為“前廳后室”的復合式房址。當然,前后室的使用功能在某些情況下也會產生交集,下文將有涉及,此不贅述。
對于“前廳后室”類房址的廢棄時間,有學者以灶址的使用為出發點進行過精辟的分析。筆者同樣認為,寨峁梁房址發現的多個灶址除了使用功能的不同外,也是季節性使用方式的外在表現。居住性房屋建筑的灶址,無外乎炊事和采暖兩種功能,且往往是互相兼顧的。由于自身的封閉性結構,史前窯洞內灶址的使用具有兩方面特點:一是采暖效率高;二是排煙不暢。中國北方,陰冷的冬春時節,沒有暖熱提供的土窯洞難稱舒適,文獻中多有述及,如:《晏子春秋·諫下》“其不為窟穴者,以避濕也。”、《墨子·辭過》“穴而處下,潤濕傷民,故圣王作為宮室”。所以,冷季時窯洞內需起灶采暖,人們使用灶址追求舒適的需求克服了因排煙不暢造成的不舒適,還將部分炊事活動移至臥室,與采暖兼顧,后室窯洞灶址朝向門洞的附灶坑,當是冷季添加的炊具——圜底甕或圜底罐的安放之處。到了炎熱的夏秋時節,一旦沒有采暖的必要,人們更愿意將炊事活動移至窯洞之外,涼爽通風、排煙順暢的“架頂式”起居廳是首選之地。正如《禮記·禮運》中說:“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也就是說,寨峁梁房址臥室內的灶址為冷季使用,兼顧采暖和部分炊事功能;起居廳灶址的主要功能是炊事,冷、熱兩季都可使用,但冷季時的炊事功能有所下降。
圖九 寨峁梁房址臥室內的灶址
厘清灶址的使用季節后,寨峁梁房址的廢棄時間可窺一斑。發掘情況顯示,寨峁梁房址臥室灶址的灶面一般比較“干凈”(圖九),基本不見用火灰燼和控制燒火范圍的泥質灶圈,用于安放圜底甕多被填平,臥室灶址生火使用的可能性很小。還在一些附灶坑內發現埋置陶器的現象,2014年發掘的后室F20附灶坑內圓肩罐的口沿上既未發現覆土封蓋現象,亦未見火燒痕跡,可見該陶器埋入后,F20灶址當未再使用過。相較而言,起居廳內的灶址多見木炭和灰燼,部分炊具位于灶址上或其周邊,一派明顯的使用跡象(圖一〇)。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寨峁梁房址的廢棄時間應在夏秋時節中較為炎熱的月份。
圖一〇 寨峁梁房址起居廳的灶址
“透物見人”,是考古學分析研究的目標之一。通過具體現象的觀察,我們嘗試分析了寨峁梁房址的廢棄原因。遺物方面,寨峁梁房址多見日用陶器,且多地面上的“原地破碎”者;骨器、石器等小型工具數量很少,多埋于灶坑或儲藏坑內;少見糧食。遺跡現象方面,2014年發掘的F20-F21、F22-F23的發現特別值得注意,兩組前后室房址并列排布,前室相連構成一組建筑,在整個寨峁梁聚落內的位置優越,出土器物最大,應為寨峁梁聚落的“核心房址”。這組房址相連的起居廳F21、F23,其室內地面上復原的陶器達數十件,多為體型較大的甕、罐、鬲、盆。其室外南側儲藏坑K1內亦堆積不少陶器碎片,有些還可與室內陶片拼對成器,說明K1內的陶片來自F21室內,至于為何要將室內陶片填埋至此,我們對陶片堆積下的填土進行浮選,發現數量較多的粟。可見,這些碎陶片應與掩蓋糧食有關。另外,在陶片堆積之上,還覆蓋一層燒灰,含大量草木灰,灰燼內包含較多碎骨,由于燃燒時間較長,碎骨和部分陶片高溫變色。
這些跡象對理解寨峁梁聚落廢棄大有裨益,寨峁梁居民應系突然遷移,行動時將方便攜帶的小件工具帶走,當然還有糧食,將不便帶走的陶器有意打碎,還把來不及轉移的糧食用碎陶片有意掩埋,肉食放火焚燒,棄置于K1內。也就是說,寨峁梁聚落是寨峁梁居民有意性的自行破壞,其背后原因可能與來自外界的突然威脅有關,或為一些暴力沖突事件。
(作者:孫周勇 邵晶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 原文刊于《考古與文物》2018年第1期 此處省略注釋,完整版請點擊左下方“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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